钟启泉：理解儿童，驾驭AI——教师教学能力的双重支柱

发布时间：2025-05-30 11:48:23 浏览量：2

对于大多数热衷教育事业的人而言，钟启泉是一个并不陌生的名字。自1961年于华东师范大学教育系毕业后留校任教至今，他将学术理论转化为教育实践的语言、将国际经验本土化、将政策话语转化为教师可操作的策略，对我国的课程改革和教学革新产生了深刻影响。近期，钟启泉的新著《教学革新：从心理学常识起步》出版。书中，他阐述了重构课堂的认知框架，旨在使一些教师走出经验主义的混沌，以心理学视角审视并优化教育实践，在反思性的实践中走向专业成长的新境界。

钟启泉，华东师范大学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华东师范大学课程与教学研究所名誉所长，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学部委员，国家基础教育课程教材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教育部教师教育专家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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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悉儿童心灵，赋能教学革新

《教育家》：您在新著中写道：“教学革新以改造教师的学习为前提”，并结合发展心理学、学习心理学等知识剖析了学校教育中的诸多核心议题。通过这本书，教师能学到哪些“常识”，这对教育实践会产生什么积极影响？

钟启泉：心理学研究的学术积累可谓教学革新不可或缺的“科学证据”，教育实践中的诸多问题可以借助心理学的概念框架找到解决思路。本书围绕“课堂学习的心理基础”展开。第一编“认识儿童的发展”没有停留于罗列发展心理学理论的层面。而是通过“知—情—意”三个维度，帮助教师理解儿童整体发展的复杂性，为教学革新奠定心理学基础；第二编“理解学习的过程”深入剖析行为主义、认知主义等学习理论，并结合教育神经科学的最新成果，使教师能更科学地理解“学习”的过程，从而优化教学方法；第三编“优化教学的境脉”则聚焦社会心理学在教学中的应用，提出了具有实践意义的教学革新策略。这种“心理学—实践”的双向桥梁，实际上为教师提供了专业成长的元认知框架，它要求教师不仅要执行教学动作，更要反思“为何这样教”“如何优化教”，有助于他们实现从经验型教学向循证教学实践的跃迁。

以第二编中融入的“新常识”为例，教师可基于大脑的学习规律（如间隔学习、专注训练）优化教学策略，识别有学习障碍或发展迟缓的儿童，并进行早期干预、个性化教育；可基于对社会情感学习（SEL）的了解，培养学生的情绪管理能力与同理心，这不仅能改善课堂氛围、促进合作，更能直接提升学生的学业表现并增强其未来竞争力。同时，积极心理学的应用可有效增强学生的学习动力和抗挫能力，促进他们品格优势的发展。这些研究成果为学校教育实践提供了重要的理论支撑与实践指引，有助于教师了解学生的学习风格和需求，进而优化课程设计与教学方法，营造更积极的教育生态，培养更具适应力与幸福感的学生。

《教育家》：在教育实践中，人们常常谈起的是“教育学常识”，您为何如此强调“心理学常识”，并认为教学革新可由此起步？

钟启泉：教育实践的专业性在于其科学内核，教育常识的本质可以理解为心理学规律的教育转化，掌握心理学知识的教师往往能理解那些常识背后的“为什么”。然而，正如一些认知心理学家所言，如今许多国家的教师过度依赖自身的直觉与经验，忽视心理学研究成果作为教学革新的科学依据。实际上，脱离心理机制谈教育原则，教师很容易陷入经验主义的桎梏，不仅自身可能面临职业危机，更会影响学生的发展。

若缺乏心理学常识，教师就难以理解学生。学生的认知发展、情感需求、学习方式等千差万别，心理学为教师提供了重要的概念框架和实践指引：认知发展理论，如皮亚杰的认知发展阶段理论，揭示了儿童在不同阶段的思维特征，能帮助教师识别个体差异，避免设立统一标准，给学生带来负面影响；情感与社会性发展理论，如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埃里克森的社会性发展阶段理论，有助于教师关注学生的情绪变化与社会困境，建立良好的师生关系、进行有效的情感教育和品德培养；学习动机理论，如自我决定理论有利于教师激发学生学习兴趣，有关学习障碍的研究有助于教师识别学困生。缺乏心理学常识的教师就像没有地图的探险家，难以真正走进学生的内心实现因材施教。

若缺乏心理学常识，教师也难以实现AI赋能。人工智能正深刻地改变着学校教育，作为引领者的教师须具备基本的心理学素养，才能理性评估并有效使用AI技术，培养适应未来的人才。首先，理解AI的能力边界。比如认知心理学有助于教师认识AI在模拟人类认知中的优势（如数据处理、模式识别）与局限（如情感理解、价值判断），避免对技术的盲目依赖或过高期待，忽略自身作为“人师”的独特教育价值。其次，识别AI对学生心理的影响。如个性化推荐系统可能影响学生的学习自主性，虚拟导师可能会改变师生互动模式，教育心理学可帮助教师分析这些潜在的心理影响并引导学生合理使用AI。最后，运用心理学原理优化AI的教育应用。如基于“认知负荷理论”设计学习软件，运用“动机理论”开发游戏化学习平台，从而更好地激发学生兴趣、提升学习效果。缺乏心理学知识的教师如同不了解工具原理的工匠，难以驾驭AI这把“双刃剑”，不仅可能错失优化教育教学的机遇，还可能因不当使用AI而对学生的发展产生负面影响。

需要强调的是，心理学中的“常识”并非固化的概念，而是持续更新、修正的“公共知识”。这实际上要求教师成为一个终身学习者，不断更新自身的知识体系，以适应教育实践的现实需求。比如，人们对“记忆”的认识经历了从单一存储模型到多系统模型的发展。最初，记忆被简单地视为一个存储信息的“仓库”，发展至今，人们认识到记忆是对信息的再建构而非简单存储，能够通过神经科学的研究了解到不同记忆类型对应大脑的不同区域。教师应基于这些认识来改进教育实践。又如，“我们只使用了大脑的10%”“性格天生不可变”等曾被视为常识的观念，已被现代心理学研究证伪。教师若能不断更新、修正对常识的认识，就有可能破除“能力固化”“简单归因”等认知偏差。

从“技术熟练”走向“反思性实践”

《教育家》：您曾多次强调教师应从“技术熟练者”走向“反思性实践者”。这一转型的关键突破点是什么？后者在实践中的教学范式有何特点？

钟启泉：现代社会对人才的期许指向“同世界丰富交互的能力”。教师站在人才培养的第一线，正迎来角色上的重大转变，实现转型的关键在于他们能否从“定型化教学”转向“动态生成的反思性实践”。过去，不少教师仅依赖预设的“技术脚本”完成知识传递，而“反思性实践者”需直面教育情境的复杂性，察觉课堂中每个学生的真实反应，促成多个学习故事的“交响”。例如，同一份教案在不同班级实施时，学生可能因既有知识差异产生不同的思维碰撞，教师必须敏锐捕捉这些差异，引导课堂从“预设一个故事”转向“生成多个故事”。这要求教师主动关注学科逻辑、课程设计逻辑，并在与学生的交互中超越知识的单向传授，成为对话学习的促进者，通过创设“自主学习场域”和“社会—文化实践情境”，引导学生从被动参与迈向深度参与，让他们在与客观世界对话、与他人对话、与自己对话的过程中解决现实问题，最终实现核心素养导向的深度学习。

新的教学范式可以用三个关键词来理解。一是可供性，即能够发现周边世界的意义。人类生存的场所中充满各类可利用的资源，它们随着人与环境的互动不断变化，从而产生多种可能的意义和价值。在教学中，教师应引导学生主动探索和发现这些未被察觉的意义，丰富他们的学习体验。二是参与度，即促使学生从“周边参与”向“中心参与”移动。学生的学习不只是获取知识和技能，更重要的是积极参与到实践共同体中。当他们能从被动接受转向积极对话和互动时，对实践的理解和自身认知将更为深刻，学习效果也会更好。三是熟练化，即从机械操作到灵活创新。课堂教学的目标是使学生从知识的初学者发展为熟练者。熟练者能凭借直觉把握问题核心，通过深入理解将大量知识进行系统整合，并将其灵活运用于不同的情境，从而更好地解决各类实际问题。熟练者具体又可分为两类“：定型性熟练者”仅能按既定模式机械地完成常规任务，“适应性熟练者”则具备更强的迁移能力，能创造性地将知识应用于新情境，是具有持续学习和自我超越精神的终身学习者。

《教育家》：如今，一些教师在AI时代陷入了本领危机。为保证良好的课堂教学，他们如何做好能力上的准备？

钟启泉：教师要关注影响教学的三个方面。一是作为教育者应具备的基础与综合品质，涵盖教育理念、学科知识、对学生发展规律的理解等，注重理论知识的积累，一般被称作“教学素养”，这是教师“能上课”的前提，属于“内功”。二是将理论知识转化为实际教学行为的能力，包括课堂管理、教学设计、有效利用教学资源等，强调将理论付诸实践，一般被称作“教学实践力”，这是教师“上好课”的关键，属于“招式”。三是为了达成预期的教学目标，教师在教学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知识储备、教学技能、情感态度和反思能力等。这是一种超越传统教学技能的广义的“教学能力”，属于教师的“综合战斗力”。一名优秀的教师要以扎实的教学素养为基础，运用熟练的教学实践力传递知识，最终呈现出的就是他所具备的教学能力，三者共同构成了教师专业发展的重要维度。

在AI技术的冲击下，教学能力的具体内涵面临深刻变革。教师应转变为学生学习的引导者、促进者和赋能者，重视以下方面的提升：信息素养与数字胜任力，即能驾驭信息洪流，合理筛选、评估并使用AI生成的内容；灵活运用数字工具与AI技术辅助教学，优化教学设计、增强反馈效率；基于大数据开展个性化教学，关注学生的个体差异与发展需求；创设真实情境、推动跨学科融合，激发学生高阶思维与创新能力的发展；具有情感智慧与人文关怀，重视对学生的情感支持与社会情感能力培养；形成终身学习、跨界学习的习惯，持续反思并主动适应教育的新变化。不过，无论技术如何更迭，教师的一些核心能力始终至关重要：扎实的学科功底是教学的根本，教师须深入理解并有系统组织学科知识的能力；优秀的教学设计能力不可或缺，教师应能针对不同学生的特点确立恰当的教学策略；营造积极有效的学习环境，促进学生的有效参与是教师的基本功。此外，教师应能以流畅、生动的语言传递思想，建立师生对话的桥梁；能通过观察敏锐地发现学生的状态与需求，动态调整教学策略。最重要的是，他们对教育事业的热情和对学生的责任感绝不能因技术的介入而减弱。

《教育家》：教师应如何在实践中锤炼自己的教学能力，并尽可能做到“工具性”与“教育性”的平衡，避免陷入技术依赖或人文缺失的困境？

钟启泉：教师的教学能力并非静态的知识储备，而是在理论内化、经验积累和诸多因素的交互作用中持续演进的综合能力。教师可通过以下两个方面锤炼自身的教学能力。

提高理论素养，持续以科学认知重构教学底层逻辑。如前所述，纯粹依赖经验开展教学可能会陷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困境。教师有必要理解学习的机制、洞察大脑的功能，从而解码认知规律，掌握记忆、思维等机制，设计高效的教学活动；基于神经可塑性等原理，运用多感官教学、情绪调节策略优化学习，激活大脑潜能；突破经验盲区，通过理论框架分析学情，实现精准的教学干预；驱动教学进化，融合前沿理论，推动教学模式迭代创新。

提升实践品格，坚持以反思性实践推动教学能力进化。反思性实践并非简单地回顾教学过程，而是通过批判性、持续性的探究，深入理解教学行为背后的原因、效果及改进方向。由此，教师可以觉察自身的优势与不足，深化对教学要素内在关联的理解，优化教学行为以提升教学效能，最终通过持续反思推动教学经验向教育智慧转化。这一过程具备五大特征：以质疑假设为起点的批判性审视，贯穿教学全流程的持续性改进，如研究者般的探究性行动，通过多元对话拓展认知的合作性互动，以及以实践改进为终点的行动导向。

教师应善用AI技术作为教学的辅助工具，聚焦“适应性熟练者”的培养。同时，坚守教育底线，尽量避免算法偏见加剧教育不公。可以相信，通过“科学认知+实践智慧”的双轨成长体系“，反思性实践者”能更好地规避技术滥用风险，在智能时代的教育场域中保持不可替代的专业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