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霞推出儿歌集《北斗在天》:用声韵和欢乐,抵抗生活的重量
发布时间:2025-05-27 19:45:46 浏览量:1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赵茜
“山青青,树青青,荷花菱花水中映;红蜻蜓,蓝蜻蜓,外婆头上停一停……”
当婉转的儿歌回响在耳边,那些有关童年、故乡的乡愁便涌上心头,唤醒生命中最美妙的时光。
翻开儿歌集《北斗在天》,就好像走进时光的相薄,过往的记忆与天马行空的想象交汇成奇妙的歌行,留下一场场未完待续的梦。
写下这些儿歌的赵霞,是一位兼备诗心、诗情的母亲,也是浙江省作协儿童文学委员会主任、浙江外国语学院教育学院教授。
她长期深研儿童文学,切身感受到儿歌在孩子成长中扮演的重要角色,也因此沉浸于儿歌迷人的韵律和滋味,试图创作一些糅合传统与当代美学、富有时代气息的儿歌作品,“我想通过儿歌传递生活的趣味,同时探索儿歌的容纳如何继续向宽,向广,如果可能的话,也继续向深,呈现更丰美的‘游戏’,更丰富的‘好玩’。”近日,赵霞以笔谈形式接受潮新闻专访,她说,希望进一步找到儿歌新与旧的结合点,更好地关注、表达当代的观念和情感,一起让这种古老的艺术形式在今天焕发新生,迸发出更强的活力。
以下是采访实录:
潮新闻:为什么给新作起名为《北斗在天》?您为何想写这样一本作品?
赵霞:《北斗在天》是收入书中的其中一首儿歌题目。写这首儿歌时,我的心里想着两个“北斗”,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我想它们是一体的,但还不确定怎么在歌谣里把它们自然地合到一起。有一天,重读《诗经》的间隙,这些歌行忽地来到脑海,一气而成。我想我是受了《诗经》的启迪,包括四言的体式——我热爱这部经典,多年来,翻读它一直是我享受的一种放松和愉悦。同时,这个作品恰好也传递了我关于儿歌的一些新的关切和思考,包括当代儿歌创作中如何实现“古”与“今”、“旧”与“新”、“传统”与“现代”的融合。这部儿歌集中的不少作品,都是这种尝试和努力的产物。
潮新闻:您在《创作谈》中说,儿歌的创作充满了难度,比如语言清浅容易被当成顺口溜或语言诗化、雅化容易失去独特的情味。您在创作中是如何克服这一问题的?
赵霞:或许谈不上很好的克服,只是努力了。要在创作儿歌中继承、复现传统童谣的语言韵律和趣味,确实非常难。其天真、天成、纯净、活泼,以简为丰,意近而远,似乎都非一时之人力所能达到。因为儿歌的语音节奏和韵律都非常齐整,一不小心就会滑向顺口溜体。我在创作儿歌时不知不觉也写出过类顺口溜的作品,后来领悟过来,都丢掉了。其实传统儿歌中有时也会出现顺口溜,但因为这样的作品在审美层级和感觉上相对降低,今天就不大受到人们关注。传统儿歌经历了一个自然筛选的过程,创作儿歌也一样。十几年后,几十年后,哪些当代儿歌还会留下来呢?这个问题,值得我们认真来想。
儿歌的语言其实是很有讲究的,这种讲究,很大程度上是历经一代代人口头打磨的结果。可是创作儿歌一旦太过讲究语词,又容易把它朝一般的诗的方向去靠,甚至变成“次诗”,大大影响儿歌的美感。所以又得往回调。就这样,以两头为边界,不断调试,努力调到一个当下比较令自己满意的状态。这个的过程很艰难,但一点点的推进和领悟,也带来很大的满足和愉快。
潮新闻:您在作品中提到与儿子边散步边念儿歌的经历,想要了解一下,您和孩子日常最喜欢阅读哪一类童谣作品,为什么?您最想通过儿歌传递什么?现在回看,您和孩子相处的经历如何影响您的写作?
赵霞:孩子小的时候,我和他一起读了不少儿歌,什么类型和风格都有。相对来说,他更喜欢比较好玩的儿歌。比如绕口令中的“顾老头,本姓顾/上街打醋带买布”,颠倒歌中的“石榴树,结樱桃/苹果树上结辣椒”,还有莫名其妙的“嘟了嘟了/上树摘桃”。也说不上讲些什么,就是好玩。我想,在这些儿歌里,语言声音和意义的狂欢,为孩子提供了活泼奔放的趣味,也提供了生机勃勃的宣泄。
如果说我想通过儿歌传递什么,首先也是这种好玩的滋味和感觉。《上学谣》《下滑梯》《娃娃哭》《屋檐下》《苹果树》《天上开了点心店》《夏天的夜晚》《蚂蚱》《小鸭》等篇,并不讲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童年好玩的游戏。我的孩子现在上四年级了,他读《天上开了点心店》,嘴里做出“嗞啦”的响亮口水声。这是现在他表达认可和喜欢的含蓄方式。我希望在儿歌里和孩子一起,摇晃着,出神着,高高兴兴地笑着。
但我同时认为,对儿歌这种样式的当代发展来说,它的容纳还要继续向宽,向广,如果可能的话,也继续向深。当然这些都得在充分保留它的“好玩”艺术的基础上。或者,更准确地说,它应该为我们呈现更丰美的“游戏”,更丰富的“好玩”。《小牛》里有个孩子的声音,对“往东走/没人留/往西走/没人留/往南走/没人留/往北走/没有留”的小牛说,“东西南北走一走/走到我家有人留”。我想,它可以只是一个孩子对一头小牛的喜爱和真心实意的欢迎,也可以是一种情感和情怀,向着所有流浪的生命打开——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有“走到我家有人留”的温暖和依靠。还有《你的和我的》。我的好朋友钱淑英博士上幼儿园的孩子读完这首儿歌,妈妈问他,觉得怎么样?他说:好多玩具啊!其实儿歌里并没有提到玩具,但孩子总是能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敏锐地感受,准确地表达。就是这种“好多”的感觉。“我”和“你”在一起,世界变得更大,快乐变得更多。我想,当代儿歌可以进一步探索怎样更好地关注、表达这些很当代的观念和情感。
潮新闻:《北斗在天》汲取了传统童谣的艺术养分,并融入了飞船、火箭、高铁、卫星导航等科技意象,作为儿歌的写作者,您认为该如何将现代事物与儿歌艺术巧妙结合,从而加强儿歌的当代生命力?从声音到意象,写作者如何为儿歌赋予可见性?
赵霞:这本集子第一部分“高高山上有只船”中的六首儿歌,基本都是以现代科技为素材,但采用的形式又特别传统。我在思考,儿歌的“新”与“旧”,两者之间的结合点可能在哪里?很愿意分享我的一些想法和试验。比如《高铁高》这首,起初尝试了很多种别的体式,始终感到不满意。那段时间,日里夜里都念着它。有一天午休,躺下前还在痛苦地自我否定,醒来的一瞬,忽然想到了传统童谣的连锁调形式,一节一节,前后相衔,不就是一列高铁的形态?赶紧起来写:“高铁高/走大桥/大桥阔/走平川……”。一边写,一边感到这个形式用在这里确实比较称手。除了“连锁”带来的形象感比较贴切,连锁调可以换韵,也正好呼应列车开行中空间的持续转换。随着歌行的展开,高铁的形态感、运动感,以及随着列车的开行不断展开的地理、视觉和心理空间,都慢慢出来了。直到最后,“高原高处云连天/高铁开向云里边”。这个收尾,我琢磨许久,用的“ian”韵,韵脚二字合在一起,正是“天”“边”。天高云远,无穷无尽,正合我想表达的意思。
儿歌如何扎根现代生活的土壤,生出新的枝叶,焕发新的光彩,还有许多事可做。我在这本儿歌集里做了一些探索的尝试,抛砖引玉,希望有更多的儿歌作者一起来参与试验和创造。
潮新闻:您在《创作谈》中提到,值得探索一门属于儿歌的音韵学。从学者的视角去看“音韵”和从作者的视角去看“音韵”有何不同?深入音韵学研究有何难点?您现在研究进度怎么样了?
赵霞:确实有这个念头,但也还只是念头。一些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传统歌谣,我曾仔细琢磨它们的声韵安排,妙处很多。形式上的整齐只是最初浅的表象。除了最可见的节奏停顿和尾字押韵,更为关键和困难的是整体的声韵谐调,字与字、词与词、行与行之间,内外联结,前后回应,上下振荡,声音又与物象、意境、情感之间构成巧妙、贴切的呼应。然而,每当我试图用某种概括来整理一首歌谣的声韵规律,又常感到无望。儿歌就像小孩子一样,乍看多么齐整好看,却也顽皮。经典传统歌谣的声韵,往往既整齐,又灵活,你刚觉得好似把到了它的声音脉膊,它却倏地变律,跳跃开去。于是你又得重新去定位,当然一会儿工夫,它又跑开了。而且不同的歌谣,声律的排布颇有些随兴而至,各各不同,其中还要考虑古音与今音的变化。我初步认为,如果要谈儿歌的声律,肯定不是格律,而是古律;不是拘着说,是像说话那样自在地说,但还要说得好。这个“好”字可难。我老家有个邻居,前些年过世了,很有讲话的本领。任什么话到了他嘴里,明明又白又俗,但不知道为什么,听着就是顺溜,生动,入耳。我想他可能属于很少的一类天生就有很敏锐的声韵感觉和天赋的人。
儿歌也需要这种声韵上的敏锐度。哪样的声音可以恰到好处地与特定的物象构成完美的对应,怎么朗朗地整齐,怎么巧妙地变化,不论整齐还是变化,还都要自然、口语、童趣,其中需要考虑的因素非常之多。实际上,从音韵学的角度看,谈这些也还是浅,还要深入。
所以要探讨儿歌的声律,我觉得非常难。但是一首儿歌站在那里,笑盈盈的,像个古灵精怪的小孩,真是让人着迷。我现在能做的,是就单个作品来做尽可能细致的研读,从量变开始,慢慢累积着,看是否可能走向质变的那一端。
事情总是这样,说得容易,写起来,写断手。话说回来,真有一首好作品等在前面,“写断手”的努力,也值得的。
潮新闻:儿歌的读者的是儿童,写儿歌的却是大人。作者写作中应该如何呼应儿童情感,同时通过儿歌实现文化传承与儿童教育的作用?童年是一个人一生中的重要阶段,对于作家来说,儿时的记忆如何影响他的写作?
赵霞:你谈到了从过去到今天儿童文学写作的恒久困境,也是儿童文学写作最根本的难度所在。儿歌也不例外。成人作者如何能够真正理解、表达儿童的情感?今天的脑科学研究证明,当我们长大成人,大脑某些结构就发生不可逆的、根本性的变化。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的童年回忆本身都可能是不可靠的,经过重新加工的,那么,我们对儿童对象及其世界的理解和表现,哪怕基于自己亲身的童年记忆和经验,有可能是可靠、可信的吗?有的激进的西方儿童文学研究者甚至以此质疑历史上全部儿童文学写作活动的意义。
关于这个问题,我的理解是,某种程度上,一切写作都不避免地是一种他者行为,“他者”的关系,既是作者与读者之间,也是作者与其书写的对象之间,哪怕这个对象是曾经的自己。也许没有一个人能够在真正完整和彻底的意义上理解另一个人,包括不同阶段的自己。在写作中,不存在一个被原样复现出来的对象,惟有作者在写作这一刻所努力抵达的真诚、真实和深刻,后者才支撑起了写作行为的根本意义。就此而言,儿童文学写作的这个困境,跟其他文学在根本上是一样的。
所以,在儿童文学写作中,理解儿童始终与理解自我、理解世界的问题密不可分。简单地观察、想象儿童是什么样、怎么做、怎么想的,并不能保证一个儿童文学作品的成功。把自我和世界融入儿童,或者,把儿童融入自我和世界,从儿童身上照见自我、世界的一切,从自我和世界的深处看见儿童的影子,以这样的方式理解儿童,表达童年,那种当下时刻足够坦然、深刻的诚与真,才可能带我们走向儿童文学真正的艺术腹地。
儿童文学与其他文学一样,审美的功能在首位,这个功能完成好了,文化和教育的功能,也自会实现。不过,因为在儿童文学的儿童和成人之间,成人显然站在文化的上手,容易不知不觉地产生骄矜,要自觉地认识和实践这一点,也就格外地难。
回到儿歌的问题。儿歌的创作,既要时时念着儿童,又不能只有儿童。儿歌怎样能够做到说的话不只是给孩子的,对作者自己,对老熟的成人读者,甚至对文学批评家,也一样真诚、深入,有生命的质感和重量?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常常汗颜。
童年确实很重要,关于它究竟在人的一生中扮演何种角色,发挥何种影响,从科学层面看,目前我们的了解其实还是很少。但文学提供了大量生动、深刻的例证,举不胜举。我也受小时候的影响和滋养,年龄越长,感受越深。童年和故乡,是最根本的两种乡愁。儿童文学作家往往深陷于童年的乡愁。
潮新闻:从早期传唱的童谣到现在的儿歌,这种文学载体有没有发生变化?儿歌发展的过程中,核心不变的东西是什么?
赵霞:从传统童谣到创作儿歌,有明显的承继,也有鲜明的变化。总的说来,创作儿歌比传统歌谣更有自觉的童年意识,在生活世界的观看、呈现和理解方面更具现代性,艺术形态也相对更为多样。我在创作谈中也提到,当代创作儿歌在儿歌意象、意境的焕新方面,或可做出新的探索和贡献。
但我相信,的确也有“核心不变的东西”。是什么呢?现在让我说的话,大概是两个。一是经由儿歌这种样式得到探索和实践的汉语的独特表达力,包括清浅至极中的趣味,日常至极中的诗意等。二是经由儿歌中的童年身影和景象得到展示、呈现的生活和生命之美,那种轻盈、朗亮、浑朴、幽默、温暖和善意的融合,让人感到,这个世界和生活本身是一场巨大的馈赠。
潮新闻:当下进入了一个日新月异、快速变迁的时代,越来越多的作品涌现,挤压儿歌的生存空间,这是否意味着儿歌正在面临某种危机?这一文学体裁会消失吗?您觉得什么样的儿歌是好的儿歌?在今天,它还有哪些特殊的价值?好的儿歌对儿童的成长、价值观的形成有何益处?
赵霞:相比童话、儿童小说等体裁,儿歌在体式上算是小类。小类不必求大,但也不会消失。我相信,儿歌是与童年相伴生的文体。
去年夏天,我们参加学校的旅行,途中,大巴车上不同年龄的几个小孩子渐渐凑到一起,念起校园里风行的自编歌谣:“奥特曼/飞得慢/飞到凌晨三点半……”“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有飞机……”“降龙十八掌/带你去天堂……”其淘气怪异,颠扑越礼,大人们听得尬而不语,他们却个个笑得不能自止。
我一直认为,这其实是一向以来童年自我娱悦和解压的方式之一,一种在语言中放肆的松解,在游戏中颠覆的快乐。每个孩子,就跟每个成人一样,都承担生活分给他们的重量。用声音和笑的抵抗,让这些重量变得可以承受,甚至在某些时刻变得不值一提,并没有什么问题。我想说的是,它之所以会呈现为儿歌的形态,很可能也证明了在这个古老文体的节奏和体式中,有着某种可与童年构成彼此回应、加强的天然力量。
所以儿歌的创作才显得如此重要。儿歌艺术应该是多元的,孩子自己的许多歌谣也应该得到应有的理解和许可。但与此同时,童年对歌谣的亲近和喜爱无疑可以借优秀的儿歌继续扩大和上升,向着更完整的世界和生活,也向着更广阔的生命和情感。作为儿歌创作者,需要以优秀的作品来承担儿歌为了孩子的使命,同时也承担为自己所属的这一创作领域赢得艺术尊严的职责。
儿歌是不会消失的,不论在儿童还是作家的手里。每个时代,只要有孩子,就也会有自己的童谣。旧的留下或不留下,新的继续长出来。每一代人都住在前人语言的园子里,同时努力为自己和将来的孩子们造起新的房屋。这座屋子,是用母语的声音和韵律织成的生命最初的巢穴,一个孩子住在里面,感到欢乐,安适,美好。这是我对当代儿歌的艺术未来怀有的一种向往和想象。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