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蹲门槛的小孩
更新时间:2025-03-19 23:59 浏览量:3
家里呢,顿顿都是坛子菜,吃得人嘴里冒烟。那时候我家里吃一顿海带丝或者豆腐皮,孩子们能下几碗饭,饭锅上的锅巴都用手扒拉下来,沾点汤水吃掉了,菜是做得极辣的,越辣越开胃,边吃边哈着气。吃完饭再咕噜一勺水,最后一口水含在嘴里半天,用来解辣。
外婆最初在我眼里是个和蔼的小老太太,说两句话就带着哈哈的笑声,夏天手里经常摇一把蒲扇,冬天提一个火框,走到哪带到哪。她就站在祠堂的大门前,老远就看见我了,用目光迎接着我。可是这个小老太太却不被很多人待见,这其中就有我的母亲和大姨。
“我的那个妈,从小就不管我,哪怕我要两分钱买根皮筋扎头发,再别想从她手里要到钱。我自己上山捡茶籽,哪里有得捡?不过在地上捡一两粒人家漏掉的。一天捡下来,也有几毛钱,我要她拿这个钱给我买块布做件衣裳,她都不肯,我知道她的钱放在哪里,偷偷摸摸偷一分两分攒起来,预备买皮筋,谁知一天去大山里砍柴回来,枕头下的钱就不见了,我心里知道是我妈拿了去,可是我哪里敢去问她要?我要是问她要,她反倒要治我一个偷她钱的罪名,不然我的钱从哪里来?
我一个女孩子,一年到头连件像样的衣裳也没有。我成年累月上山砍柴,糊着一家子那口灶的柴禾,就是天黑没有回来,她都不会来替我接一程。家里喂着两条生猪,一条母猪,也是我在外面寻猪食,那时候的田野里,干净得连根杂草也看不见,我下河捞河藻,上山摘嫩树叶,遇上出红薯的季节,我在公家的地里捡公家不要的红薯老藤以及枯黄的叶子,我妈一天到晚在家里管着十来口人的饭食以及喂养那几条猪,碰到家里没粮,她瘫在床上不起身,我们兄弟姐妹连吭一声都不敢,就是那喂猪的猪食,她调好稠密,放在一边,都是等着我爹回来,提到猪圈里。”这是我的母亲说起外祖母时经常叨念的话。
我的外祖母和外祖父都是二婚,外祖母头婚生下的大姨,可是生下大姨没多久,大姨的亲生父亲在山上伐木,天气热,他满头大汗,下得山来,一头扎进河里,就这样没了性命,据说大姨的父亲本就是过继给人家做儿子的,他死去了,那户人家又过继了新的儿子,我的外祖母将大姨托付给娘家的继母带,自己只得另寻归宿,就这样嫁给了失去妻子的外祖父,我的外祖父的头婚妻子,也就是我大舅的亲娘,生了十几个女儿,不是生下来就断了气就是带到几岁十几岁夭折,勉强有两三个成人,嫁出去也不是生孩子难产死去了就是得了怪病,不治身亡。活到有寿数的只有我大舅一人。
据说我大舅的亲娘是肺痨病死的,按当时的说法,凡是得这种病死去的人,死后嘴里都会有一种看不见的虫子出来,吸入就会传染疾病,我的外祖父后来常常念叨当年妻子去世的时候,不该让那几个女儿伏在她身上哭。
“如果当时没有伏在她身上哭得死去活来,也许那几个孩子都不会早逝。”外祖父如是说,心中的后悔不言而喻。
可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几个女儿到底是怎么死的,养到大了,陆陆续续,忽忽悠悠就走掉了。作为一个父亲,亲手将自己的女儿一个个埋葬,是何等的悲痛。我的外祖父大约是清末民初那个时代出生的人,生在端午节,取名午生。
那个时代风雨飘摇,国家山河破碎,民众食不果腹,我的外祖父家里早已经是家徒四壁,好一点的衣物都典当出去,换了大米,吃进肚子里去了。田地是早就没有了。冬天寒冷来袭的时候,一家子都窝在灶膛的柴窝里取暖,外祖父上面有两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妹妹。
外祖父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外曾祖,成日里只靠挑箩挑担挣点钱,比如到千里之外的地方挑一担盐回来,挣点脚步费。
这样的日子上顿不接下顿,顿顿喝稀粥尚且难以为继,遇到饥荒只怕要吃光阴土。一家子艰难度日,在我外祖父五岁的时候,本家远房死了个人,这死者家中颇有些田地,却没有儿子,族里人一商量,要给死者过继个儿子,一来成全死者最后的体面,让他一路上山有个儿子打幡,二来过继个男孩子,继承家业,撑起门楣。
我的外祖父的年岁刚好合适,外曾祖又极力想促成此事,外祖父于是就成了候选人。那家的主母并不中意我的外祖父,她更中意她嫡亲的外甥兼本家的侄儿。可是族里请了算命先生,说是要挑个福寿双全的。
我的外祖父身材颀长,鼻子高挺,人中长,耳垂大,正是福寿双全的相。于是我的外祖父在众多候选人中脱颖而出,两家在族人的见证下,写下了过继的文书,我的外祖父从此就跟着继母过日子。按当时的说法,下堂不是母,过继不是儿。我的外祖父从此就要划清和亲生父母的界线,再不许相见。可是我的外祖父当时已经是个懂事的孩子了,心里怎么可能真正放下自己的亲生父母。
“午生,爹爹和妈妈也不能老住在这里陪着你,家里还有事呢。”在继母家陪了午生三天的父母亲试着和午生告别。
可是午生自从那天穿着整齐,跟着父母出来走亲戚,然后糊里糊涂在一场丧事中穿着孝服,跟着和尚吹吹打打地走着,将一具棺木送上山。他就知道自己担任了某种重要的角色。他虽听话地照父母说的去做那些他并不情愿的事,可是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自己的父母。他唯恐父母将他扔在这里就走掉了。
他断断续续从大人们的说话里明白了一些事情,可是胆怯的他不敢问询,再说来之前,父亲就嘱咐过他,这回走亲戚不许胡闹,否则回家就打断他的狗腿,而且他相信自己的父母不会不要自己,可是当那些大人们围着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先生,那老先生拿着笔写完了什么,高声念完,然后让他的父亲画押后,母亲突然抱住他嚎啕大哭后,他就终于明白事情不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