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能从儿童文学里学到什么?|“凯奖绘本评论”专栏成书
更新时间:2025-04-08 10:35 浏览量:3
2021年11月,“新京报小童书”开设“凯奖绘本评论”专栏。专栏由儿童文学、性别与当代文学文化研究者王帅乃执笔,她带着批判的视角,逐一梳理和点评已有中文版的凯迪克金奖绘本,看看一本图画书除了功能性,还可以从哪些角度赏析。
王帅乃在撰写此儿童文学批评专栏时,并非以明晰道出“教育点”为文章主旨,而是“以文学为本位”,去写出“缓缓铺开却很难概括‘中心思想、段落大意’的文章”。在常见的儿童文学评论文章中,成人读者总想从中学到“我可以教孩子一点什么”,而不是“我自己能从儿童文学、孩子精神里学到什么”。王帅乃期待“凯奖绘本评论”的读者能够“更加适应暂时‘放下孩子’、以自己为主体的阅读角色,进入一部作品、联想自己的人生和对世界的看法,就像读任何一部成人文学作品那样……”
2025年4月,“凯奖绘本评论”专栏的19篇文章结集成书——《让美寻找美:凯迪克金奖绘本细读》,由乐府文化出品。下面我们跟着儿童文学作家彭懿走进这本书,去寻找心中的风景。
撰文|彭懿
《让美寻找美:凯迪克金奖绘本细读》,作者:王帅乃,出品方:乐府文化,出版社: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时间:2025年4月。
我喜欢旅行,旅行让我领略不同的风景。我也喜欢阅读,阅读让我认识更多的自我。前者向外,后者向内,但我有时会发现,外就是内。比如2023年我去了达尔文去过的加拉帕戈斯群岛,并为此制作了17集短视频,它既是我向外的探索,也是我向内的问询,而把世界和自我联系起来的,是我永不枯竭的好奇心。我喜欢美丽的风景,也喜欢美丽的自己,无论我做什么事——写小说、写绘本故事、摄影、拍纪录片、翻译和评论,我都是在“让美寻找美”——就像王帅乃这本书的书名一样。
书如其名,这是一本美好的书。它对历届凯迪克金奖绘本作品进行细致入微的解读,让美一次又一次寻找美。
它让美好的文字和图画互相寻找。
《让路给小鸭子》插图。
文图互补叙事,是绘本独有的叙事方法。帅乃常常在朋友圈毫不讳言她对“新批评”(20世纪某个专注于文本细读的文学批评流派,能从最小的语言单位开始把一首诗解读出一整本书来)的喜爱,他们对文学艺术文本本身的尊重带给她最重要的精神滋养,这种尊重在她从前对小说和童话的研究、现在对绘本的研究和批评中被执着地坚持下来。在对《让路给小鸭子》的评论里,她从作者的色彩选择、翻页设计和对喜爱“最小那一个”这一绘本细节处理中承继民间文学传统的解说出发,尝试让读者了解正是这些最“技术性”的处理,传递出了作品浓郁的情感主题,从而打动了冷战时期的美苏两国,让“虚构之事”拥有了改造真实世界的力量;在解读《他们坚强而善良》时,她凭着对文本的尊重,在图文的不对称中发现了作者本身在意识形态上的“分裂和挣扎”,肯定了他带有悲悯心的努力,也批评了作者没能将这份对印第安土著和黑奴的共情维持到最后,而是倾向了上位者的主导文化理念。我在这里看到一个优秀批评者的重要素质:她对文学写作者和作品具有可贵的爱护之心,对出自笔下的每一次“批评”都谨慎负责地斟酌思量过,她在致读者的信中反复陈述她对文学的深爱,对此我十分相信。我也相信每一位读者都能从字里行间读出这份充溢的爱意——不论是细致亲切地分析技法之高明新颖还是严肃地对作品提出批评,都正如她所言,是出于对文学的“报答”与“服务”之心。即使她所学习的两个专业都属于广义上的“文化研究”(这种研究和批评方式最常被人诟病的便是脱离艺术本身),但她也从不离开作品本身下结论。她常常会举伊格尔顿的例子“你看他明明做的是文学的意识形态批判,但他师承新批评,所以文本细读的功夫比那些声称尊重艺术规律绝不能拿理论或主义肢解文学的人还要扎实,文章写得还要漂亮”,她说她深知批评者与文学相爱相杀的“身份设定必然”,也知道很多批评者一不留神就将自己凌驾于文学本身之上,所以每天都会“自省”干的活儿是否伤害了文学。
我有时候觉得她的“吾日三省吾身”到了一种“自苦”的程度,所以同为“玻璃心”,我就不喜欢干批评这一行,我更喜欢简单的快乐;但我又觉得有这样的批评者是创作者和读者(主要是读者)的幸运,这样的活儿还得有人干,那就让聪明的我们支持她能一直干下去吧。
它也让美好的儿童和成人互相寻找。
这不是一本只面向儿童的书,而是一本面向注定要长大成人的儿童和犹怀童心的成人的书。因而书中举例,往往也不限于儿童文学范畴,而是在古今中外的文学艺术中自由穿梭:在对《美好时光》的分析中,她有意引介了普通读者不太熟悉的现代主义文学,从绘本讲到伍尔夫的意识流,又从成人经典文学的相关主题处理返回儿童文学,探讨目前儿童文学的局限与可能的突破口;在对《那只大大的熊》的解读中,她谈起了福克纳乃至美国文学史上的“猎熊文学”传统,她从绘本一路批评到成人文学经典,我一边心想“连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面子都不给,哈哈不愧是她”,一边悄悄去查了查国内对福克纳这几个猎熊文本的研究论文,确定她是目前唯一对此做了针对性批判的论者。这也照应了她自己在致读者信中所说的批评宗旨,儿童文学批评和它的批评者不是文学研究和批评界可有可无的,而是能为后者带来新鲜血液和创见的。如果说儿童文学写作对文学创作者有着更高的要求,那么在批评领域也是同理的,好的儿童文学批评者也应当有广博的视野,对经典文学有相当的了解,这大概也是我们常常觉得帅乃的批评“有理、有据、有说服力”的关键所在。
《那只大大的熊》插图。
它让美好的作者和读者互相寻找。
帅乃是我所知的批评者里少见的极富“民生关怀”的一位。她在借用“五四”新文学“为文学”“为人生”的口号申述自己的批评主张时,非加上一句“为民众”不可;她在北京租房时能与住在楼下彼时尚不相识的骑手朋友们一聊两个小时,回来后写成万字手记,她发现了他们身上与冷漠疏离的现代城市文化截然不同的互助理解精神,并难过地说“城市辜负了他们”;她在比较评论“多国童谣”时,实验地采用与读者探讨对话甚至是“请教”的方式写作,并在说起评论区那两位读者的回复时动情流泪,感谢她们让她看到自己的信念得到了呼应。我还知道她会为了呼吁读者注意和支持国内首部书写少女反性侵题材小说而主动联系报社要求写作,并几天只吃两顿包子完成了那篇“六一”专稿;她也会为了传播好的“融合教育”绘本而真的出门去体验视障者的生活,她说她很遗憾随文附尾的体验手记没能成为文学批评的一部分,但我觉得从更宽泛的意义上来说,那已经构成了她批评文本的一部分。这两篇文章读者不妨作为这个专栏系列的“番外”来一并阅读。
这种真诚的对“美”的寻找打动了行业内的不少编辑和写作者,我也听说有读者常常催更这样的“学院派”批评(真不可思议!),还有读者因为她某篇文章里的几个段落在自己的公众号里一口气连发两篇读后“追踪学习”与分析的长文,而她又因此把未删减的原文放在了几年没更新的个人公众号里——像这样的批评者与读者对话的故事,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过去以后我就很少听闻了。那位读者称这段美好的旅程为“掉进了兔子洞”,真是把生活过成诗、过成“儿童文学的奇境”的读者和作者啊。我忍不住想:文学的“兔子洞”或许不止一个入口处,我们能在纵横交错的洞内于飞速滑行中相遇、点头致意或者并行一段路程吗?
最后,它也让美好的学术和艺术互相寻找。
王帅乃在对每部金奖作品一以贯之地进行条分缕析之外,还格外重视各种理论方法、评论技巧的实际运用,可谓“一篇一样式”。展卷之前有时不免为她担心:《小房子》的评论还能怎么写?写法会重复吗?但阅读之后,每每提起的心都安稳地落了下来,当真是“篇篇有新意”。谁能想到她会用凯奖系列中这部看起来给最小的孩子的绘本勾连出一整段打通文学、绘画和设计的艺术演变史?这篇文章隐隐涌动着不凡的批评气象。《简单故事有不简单的文学叙事法则》更是为读者展示了一部看起来“无可深评”的作品可以如何在不论及宏观而只是紧扣文本的情况下“于螺蛳壳中做道场”,帅乃由浅入深、扎扎实实地演绎出五千字长文,从文学的“重复”现象写到其之于儿童文学文类的特殊性与意义。《公主的月亮》借用精神分析理论重读瑟伯名作堪称精彩,可惜的是这篇文章中她不及对这一理论本身的局限作出评析,只好期待她的博士论文大作早日出版了——这就是王帅乃,即使作为性别文化研究者和实证科学爱好者的她对精神分析颇有微辞,也仍不会拒绝采其所长,按她的话说,“为文学服务才是最重要的”。
《小房子》插图。
在结束了我的加拉帕戈斯之旅后,读到这本书,就像是开启了另一趟加拉帕戈斯之旅,只是这一趟旅程的关键词不是动物、进化、达尔文,而是儿童、艺术、评论家,把两者连通起来的是参差多态,既是自然的,又是人生的。
撰文/彭懿
编辑/王铭博
校对/贾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