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第十二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获奖作家赵丽宏:“写《月光蟋蟀》,让我有机会当了一回蟋蟀”
发布时间:2025-10-18 14:06:24 浏览量:2
赵丽宏
记 者:赵老师好,祝贺您的《月光蟋蟀》获得第十二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在中外儿童文学史上,以昆虫为叙事主人公的童话作品并不少见,E.B怀特的《夏洛的网》、安徒生的《甲虫》、叶圣陶的《蚕和蚂蚁》等,都塑造了让我们印象深刻的昆虫形象。获奖作品以蟋蟀“铁头”和“玉顶”作为童话叙事的双主角,这样的选题和构思背后有怎样的考量呢?
赵丽宏:我一直认为天下的一切生命都是有灵性的,走兽、飞禽、昆虫、鱼,甚至树木花草,都和人一样有意识有感情,有它们自己独有的语言和交流方式。很小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认识。我养过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猫、鸡、鸭、鸽子、麻雀、蝈蝈,当然还有蟋蟀,花心思最多的是它。那时候养蟋蟀是为了斗蟋蟀。但是我比别的孩子多一个心思,我觉得蟋蟀唱歌好听,听它们唱歌,让我心情愉悦,让我生出很多奇思妙想,还可以吹口哨模仿各种各样的蟋蟀鸣叫。我觉得那些蟋蟀就是我的朋友,也发现天下的蟋蟀每一只长得都不一样,鸣唱的声音也不一样。这和我们人类世界一样,没有一个人是相同的。
《月光蟋蟀》,赵丽宏著,新蕾出版社,2024年1月
《月光蟋蟀》写作花费的时间不算很多,但我在心里酝酿这个故事已经很多年了。可以说,从我的童年时代一直到现在,心里一直有这个故事。写作的时候,我耳畔是一片蟋蟀的鸣唱声,这是大自然的声音,也是记忆的回声。我在城市出生长大,但更热爱乡村,因为乡村有自然美景和天籁之音。小时候我经常去农村,最喜欢在有月光的夏夜,坐在田野边听昆虫的鸣唱,那是无比美妙的生灵大合唱。而昆虫的鸣唱中,最动听的是蟋蟀的歌唱。我曾经想:蟋蟀唱得这么好听,它们在唱什么呢?大半个世纪之后,我“返老还童”,试图用《月光蟋蟀》来回答童年的问题。
记 者:就我个人的阅读体验来看,《月光蟋蟀》至少有两种“读法”,其一是带入蟋蟀“铁头”和“玉顶”的视角,读到的是一个逃离人类圈养和格斗命运,不顾一切追求自由的故事;其二是带入孩童“亮亮”和“灿灿”的视角,读到的是一个克服“玩闹”天性,理解爱护动物、爱护自然意义的故事。甚至还可以带入“纸先生”“舅舅”等成人视角,反思那些习焉不察的成人社会逻辑背后隐藏着的趋利与自私等问题。不同的阅读方式,会看到迥然相异的故事版本,但每个版本都是具有成长性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部童话作品的理想读者是不是也不局限于少年儿童?
赵丽宏:谢谢你读得那么仔细,发现了我这部小说写作中的一些良苦用心。传统的童话是把世间的一切都拟人化,动物植物甚至各样无生命的器物,都能像人一样开口说话,和人交流。实际上是把所有一切都变成了人。《月光蟋蟀》不是这样,蟋蟀是蟋蟀,人是人,昆虫和动物有灵性,有感情,有思想,有自己的语言,但无法说人话,无法直接和人交流。人和动物之间必须通过特殊的也是自然的方式互相了解,产生交流,这样更有一种真实感,但也给写作增添了难度。你说得对,《月光蟋蟀》中确实有一些不同的叙述视角,有蟋蟀的视角,有小说中各种人物的视角,也有叙述者的万能视角。不同视角的切换融合,让不同的生灵有机会交流,也成为推进故事情节发展的一种动力。
《月光蟋蟀》的读者大多是孩子,也有很多成人,甚至有老人。一些热衷养蟋蟀的朋友,也喜欢读这本小说。小说中的蟋蟀故事尽管虚幻荒诞,但源头来自真实的生活经历。小说中有一个细节,玉顶进入纸先生的蟋蟀房后发出鸣叫,屋子里所有的蟋蟀立即停止鸣叫,再也不敢发声。这个细节初稿中没有,我和一位精通蟋蟀的朋友聊天时,他告诉我自己曾亲身经历过,并说这是“王者之声”。我在小说中添加了这个情节。这也许就是你说的文本的“成长性”之一。
记 者:“斗蛐蛐”是从古代就开始流行的一种娱乐活动,承载着许多人童年玩乐的记忆。但这部作品借蟋蟀之口,进行了许多有哲学深度的思辨与追问,比如“我们格斗是为了什么?我们跳高是为了什么?”在纸先生看来,蟋蟀就是为了格斗而生的。但在老蟋蟀口中,蟋蟀和蚂蚁是为了生存才格斗的。人类与昆虫对“格斗”与“生存”的理解完全相反,类似这样的“矛盾体”在作品中比比皆是,是否暗含着您对人与自然如何和谐共生的独到理解?
赵丽宏:我小时候无数次看过蟋蟀格斗,它们在蟋蟀盆中拼死厮杀,给人留下惊心动魄的印象。但蟋蟀的格斗也让我感觉到一种残酷和残忍,很多次格斗是以失败一方的残废或死亡为代价的。目睹那些再也无法鸣唱的失去生命的蟋蟀,让人悲哀。我曾为此困惑,也曾无数次自问:蟋蟀为什么要格斗?这样你死我活的格斗对它们有什么好处?我也想过,人为什么喜欢看蟋蟀格斗?小时候没人能给我答案。儿时读《聊斋》,我最喜欢《促织》这一篇。我曾想哪天也能变成一只蟋蟀,就可以探知蟋蟀世界里的所有秘密,也可以用蟋蟀的眼睛看看人的世界。多年前,李国文先生主编一套《名家主笔古小说新编》,请很多小说家用白话文改写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小说名篇,我就选了《促织》。在改写时我加入了自己对蟋蟀的很多想象,写成一个小中篇。这次改写更让我加深了这样的想法:我要写一个前人没有写过的关于蟋蟀的故事,写一个表现蟋蟀命运的故事,写一个人和蟋蟀交往的故事。但这个故事怎么写?写成童话,让蟋蟀见到人就开口说话,让所有的物种都具备人的习性和能力,毫无障碍地对话交流,这样,非人的物种和人没有了区别。这样的童话不真实,不是我想写的故事。当然,《月光蟋蟀》这部作品是完全虚构的,它是一个蟋蟀世界中的人性故事,也是人类和蟋蟀奇妙邂逅、平等交流、互相关爱、互相帮助的故事。这部作品里有昆虫动物世界中的故事,也有人对昆虫动物世界的观察和思考。前者是童话,是幻想出来的故事;后者是人类真实的经历和感受。把两个世界融合在一起,就构成了我想写的内容。可以把它视为小说,也可把它归类为童话。
写《月光蟋蟀》,让我有机会当了一回蟋蟀,并写出了酝酿多年的故事。小说中的两只蟋蟀“玉顶”和“铁头”追求自由和生命的意义,它们和我一起继续探讨着蟋蟀世界和人类世界的很多问题,这些问题和生命有关,更和人性有关。小时候没有获得答案的问题,也许仍然没有明确的答案,但能够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发现这些问题,并和小说中的生灵一起寻觅、体验、思考。
记 者:作品有一处细节让我印象特别深刻,小男孩亮亮梦游时意外地打开了蟋蟀盆的盖子,起初玉顶以为亮亮要放它离开,在壁虎阿灰的解释下才理解并非如此,随后在“坚守承诺”与“追求自由”之间作出艰难抉择。其实,舅舅因为经营不善不得不借高利贷,后无法偿还高额利息而寄希望于斗蟋蟀取胜,严格来说,算得上是对玉顶的“道德绑架”。但它知道实情以后仍然选择留下,哪怕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蟋蟀的“有情”与“有义”,反衬出“和尚头”“高利贷老板”等人的“薄情”和“寡义”,您为何会在作品中作这样的艺术处理?
赵丽宏:小说中出现这个细节,并非构思中的预设。创作时常有这样的情况,写着写着,会改变思路异想天开,有神来之笔,故事也有了出乎意料的发展。小说中玉顶答应帮助亮亮的舅舅后,本来的构想是第二天进城去实现承诺,但感觉这样太平淡,是否可以出现一点曲折呢?我想起小时候遭遇蟋蟀逃走的情景:掀开盆盖,蟋蟀一跃而起跳出盆外,满地乱蹦,有时能抓住,有时眼睁睁看着蟋蟀钻进墙缝跳入草丛,不见踪影。有天晚上,盆盖没有盖好,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盆里的蟋蟀逃走了,让我懊丧不已。于是便构想出这个细节:进城前夜,亮亮梦游,打开了蟋蟀盆盖,让玉顶有了投奔自由的可能。在宝贵的自由之诱惑和困守樊笼的承诺守信之间,出现了极为艰难的选择,然而玉顶最后选择信守承诺,留在了敞开的蟋蟀盆里。人间有轻诺寡信,有言而无信,也有“一诺千金”的诚信,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赤诚。在以玉顶和铁头两只蟋蟀为主角的故事中,蟋蟀的行为,其实都是折射人间的品行。玉顶的行为,是有情有义、忠诚守信的君子所为,这样的高贵品格,反衬的是人间的无常和无情。
记 者:此前,您创作过《与象共舞》《黑木头》《树孩》等展现人与自然万物深刻联系的文学作品,《月光蟋蟀》也延续着万物有灵的生命关怀,尤其是故事结尾蟋蟀“铁头”和“玉顶”在家乡的田野上重逢的时刻,让读者真正理解了“我在月光下歌唱,我是自由的精灵”的意义。能不能请您谈谈,作家要如何写好生态主题的儿童文学作品?怎么以文学的方式,向读者传递生态意识、展现生态之美?
赵丽宏:世间万物有灵,生命之间如何互相关爱和尊重,确实是我在很多作品中表现的主题。但你提的问题,我很少做理论上的思考,只是想通过自己的创作实践来回答,通过作品中各种生灵的曲折命运来表现。我的《黑木头》《树孩》《小黑虎》《白雪公主逃亡记》《灰天鹅的奇遇》《树上的卡拉斯》等儿童小说,和《月光蟋蟀》一样,都是这样的实践。我认为,好的儿童文学,必须尊重儿童,要有儿童的视角,有纯真的童心,有儿童喜闻乐见的故事、场景和情趣。那些摆出架子教化儿童的作品,一定会被孩子们拒绝。
记 者:您不仅经历过中文系的学术训练,也有过多年文学编辑经验,兼具学者、编辑、作家多重身份。很多学者在评价您的儿童文学创作成绩时,都会提及“跨界”这个词,大家普遍认为您是从成人文学或纯文学“跨”进儿童文学领域的作家。近年来,也有很多作家和您一样,开始向儿童文学转型。您怎么看待这种“跨界”与“转型”?
赵丽宏:我并不认为自己写儿童题材的作品是“跨界”和“转型”。作家写儿童题材的作品,是很自然的事情。每个作家都有童年,几乎所有作家都曾以不同的方式写过自己的童年生活。有些作家的童年回忆,并没有被人看作儿童文学,有些作家写童年生活,写儿童题材的作品,就被看成了儿童文学。这里大概有一个分界。有的作家写童年回忆,并不是为了给孩子看,只是以一颗历尽沧桑的成人之心回溯童年时光,传达的还是成人的看法和感情,即便是虚构的作品,也是如此。这类文字适合成人看,不被看作儿童文学很自然。有些作家写儿童题材的作品时,一颗心又回到了童年时光,作品的视角是孩子的,文字中的情感和趣味也是孩子的,人生的喜乐悲欢,在童年的生活中都可以得到体验。这样的作品,孩子喜欢,成人读者也有共鸣。这样的写作,仍是在文学的大花园里漫步,不必拘泥于“跨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