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影拾光//生活的减法

发布时间：2025-09-16 10:45:06 浏览量：1

五十六岁的黄先生，鬓角已染上霜色，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半生的奔波。每当坐在书房窗前，看老槐树的叶子由绿转黄，再随风飘落，他总会想起年轻时的自己——那个像上紧了发条的钟摆，不知疲倦地在生意场上奔忙的身影。他常说，人生像解一道漫长的算术题，年轻时总想着不断做加法，到了一定年纪才明白，适时做减法，生命才能通透从容。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二十五岁的黄先生血气方刚。揣着从亲友处借来的几千块钱，他在县城小商品市场租了个不足十平米的摊位，卖起了日用百货。每天天没亮，城市还在沉睡，他就骑着一辆二手永久牌自行车，驮着两个沉甸甸的蛇皮袋，往十几公里外的批发市场赶。

冬天的凌晨，北风像刀子刮在脸上，耳朵冻得通红，手指僵硬得几乎握不住车把。可他心里揣着一股劲：多进点货，多赚点钱，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到了批发市场，他穿梭在各个摊位之间，挑毛巾、选牙刷、比价格，每样商品都要反复掂量。为了几毛钱的差价，他能和批发商磨上半天。有一次，为了一批质优价廉的搪瓷脸盆，他在摊位前站了一个多小时，从晨光熹微等到太阳升起，最终打动了批发商。

挑完货，他把两大袋货物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吃力地往回骑。链条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像是在抗议这沉重的负担。回到摊位往往已是上午十点多，他顾不上喝水，赶紧摆货迎客。从早到晚，他几乎没有停歇，吃饭都是随便对付几口，有时候忙起来，连午饭都忘了。

傍晚人少时，他清点货物、核对账目，打包剩下的货，再骑车载回家。深夜到家，妻子准备的饭菜早已凉透。他累得浑身酸痛，简单热几口吃完，倒头就睡。第二天，又重复前一天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四十多岁时，黄先生才有了儿子小宇。老来得子的他，格外珍视这个孩子，发誓要拼尽全力给儿子最好的生活。那时他的生意已从小摊扩展成小超市，他却更忙了——为给儿子攒教育基金，为换更大的房子，他把所有时间都扑在生意上，连陪儿子搭积木、讲睡前故事的时间都挤不出。

小宇上小学后，每天都是妻子接送。黄先生偶尔早起，能看到儿子蹦蹦跳跳出门的背影，但大多时候，他不是凌晨进货，就是前晚应酬深夜仍在睡梦中。儿子的作业本上永远只有妈妈的签名；家长会的座位上从未有他的身影。有一次，小宇在作文《我的爸爸》里写：“爸爸的脸总是模糊的，我只记得他身上有股烟酒味，还有他接电话时说‘忙着呢’的声音。我好想让爸爸陪我去一次游乐园，看看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妻子念给黄先生听时，他正对着电脑核对进货单，嘴上敷衍“忙完这阵就陪他去”，眼睛却没离开屏幕。妻子红着眼眶转身离开，他才恍惚觉得心里空了一下，却又很快被琐事填满。

为了多接订单，他依旧在酒桌上拼命。客户劝酒，他从不推辞，一杯接一杯灌下去，胃里翻江倒海也硬撑；为拿下新供货商资源，他顶着烈日在对方公司楼下等一下午；有一回，为抢签一个临街铺面，他连续三天只睡四小时，靠浓茶撑着在合同上签下名字。钱越赚越多，房子换了大户型，车子换了豪华品牌，可家里的客厅总是空荡荡的，儿子的玩具堆在角落落了灰，妻子精心打理的阳台花草，他连名字都叫不上。

妻子温柔坚韧，从不说抱怨的话，只默默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傍晚，她都会做一桌子儿子爱吃的菜，然后和小宇一起等黄先生，可等来的往往是电话里那句“今晚有应酬，别等我了”。饭菜热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只能倒进保温桶。有一回妻子重感冒，发烧到39度，想让他陪去医院，他正在外地谈合作，只在电话里匆匆说“让邻居陪你去，我这边走不开”。后来他才从儿子口中知道，那天是小宇扶着妈妈，一步步走到小区门口打车去的医院，路上妈妈还差点晕倒。

真正让黄先生醒悟的，是小宇十岁那年的一个深夜。那天本是周五，他答应陪儿子看动画电影，可下午来了个大客户，要晚上谈合作，他想都没想就推掉约定，转身去了KTV。包厢里灯光昏暗，音乐嘈杂，他端着酒杯穿梭在人群中，脸上堆笑，胃却因空腹喝酒隐隐作痛。

突然，手机急促响起，妻子带着哭腔说：“老黄，快回来！小宇突然发高烧，39度8，浑身抽搐，叫了救护车，马上要去儿童医院！”

“儿童医院”四个字像惊雷炸在他耳边，他瞬间清醒，酒意全无。顾不上道别，抓起外套就往门外冲，连手机落了都没察觉。路上堵车，他看着窗外飞逝的路灯，心里像被紧紧攥着，儿子抽搐的模样在脑海反复闪现。想起早上出门时，小宇还拉着衣角问：“爸爸，晚上的电影真的不取消吗？”他心里满是悔恨。

赶到儿童医院，急诊室挤满了人。他一眼看到角落里的妻子和儿子——小宇躺在病床上，戴氧气罩，插输液管，小脸烧得通红，眉头紧皱，断断续续念着“爸爸，电影……”。妻子坐在床边，头发凌乱，眼睛红肿，双手紧握儿子的手，指节发白。看到黄先生，妻子没说话，只默默看了一眼。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深深的疲惫和无助，却比任何指责都让他难受。他走到床前，握住儿子滚烫的手，眼泪掉了下来。医生说小宇是急性扁桃体炎引发的高热惊厥，幸好送得及时，再晚可能损伤大脑。黄先生又后怕又愧疚，意识到自己追逐的生意和钱，在儿子健康面前一文不值。

那晚他守在病床边，一夜未眠。看着儿子沉睡的脸，想起错过的点滴：儿子第一次学走路，他在外地进货；第一次考双百，他在酒桌应酬；生日许愿想要爸爸陪拼乐高，他买了却从来没拆过……这些被他视作“小事”的瞬间，成了无法弥补的遗憾。

凌晨，小宇睁开眼，虚弱地笑：“爸爸，你来了。电影……”黄先生擦擦眼泪，握住儿子的手：“对不起，爸爸错了。等你好了，爸爸天天陪你看电影，玩乐高，好不好？”小宇点头，又沉沉睡去。黄先生看着儿子的睡颜，暗下决心：从今天起，为生活做减法，把失去的陪伴一点一点补回来。之后，黄先生推掉无关紧要的酒局应酬，把超市日常交给靠谱店长，每天准时回家陪儿子写作业。小宇写作业时，他坐在一旁看书；儿子遇难题，他耐心讲解；周末带妻儿去郊外爬山、去游乐园，把错过的时光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