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撞上肥胖,她在异国他乡如何找寻自我?
更新时间:2025-03-11 10:17 浏览量:2
在各种各样的自传里,拉比亚·乔德里这一本《胖乎乎 圆嘟嘟》有点特别。她是一个超重小孩,出生的时候不是这样,可能就是因为太瘦弱了,成了一个需要被解决的问题。拉比亚的母亲在巴基斯坦就是事业当先的职业妇女,移民到美国之后依然如此,她大大咧咧,把别人每天喂两勺奶油的建议听成两瓶,还给女儿凉凉的黄油棒作为安慰食物。当这一切已成定局的时候,拉比亚和体重斗争的日子就开始了(其实还没有那么快,要到她青春期一次愉悦的洗澡时靠倒了浴室墙面开始)。
不过你看不到拉比亚的怨念,她均质地把热爱分给了食物和家人,写旁遮普的舅舅小姨,也写他们如何穿街走巷带她去吃那些“危险食物”。尽管爷爷告诉她“每口食物都要咀嚼25次”,她还是快快乐乐秒速吞完麦当劳汉堡,她不是太能感觉什么叫“适可而止”,只要盘子里有食物,那就吃。
你能看到一份巴基斯坦家庭回忆录,一个女孩乃至女人的成长史,一个移民到陌生文化并对其照单全收的家庭(尤其是那么美妙那么多的加工食品),一个清楚自己热爱什么、为什么所困、回头讲述时又能不带羁绊的叙述者。明快、坦诚、令人动容,尽管每个人的状况都千差万别,拉比亚每一次对自己的探索和思考都值得你体会。从这个意义上说,你要是对“拉比亚是如何瘦下来的”有方法论意义上的期待,那就可以放在阅读预期的最后一位了。
我们从第四章《离水之鱼》里选择了一部分内容,发布如下:
祖父最后一次亲眼“看到”我还是八年前我们来接莉莉的时候。这些年来,母亲时时把祖父那句“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挂在嘴边,翻来覆去地说了不知道多少次。我一直有些担心自己的体形会再次让祖父蒙羞,可现如今他已经彻底失明,或许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不过,其他亲戚的眼睛还亮着呢。
与祖父的五个女儿(我称为“法弗”,即姑姑)见面,我和莉莉简直就像家畜进了农贸市场,任人拣选。几个年长姑姑的孩子都已过而立之年,早就成家立业,可几个年轻姑姑的儿子年纪与我们相仿,可以视作我和莉莉的潜在婚配对象。
我们接连拜访了好几位姑姑,为了送礼,也为了叙旧。年纪较大的四位姑姑都住在距离祖父家不远的地方,因此她们的孩子,也就是我的表哥表姐们,常常会顺路看望祖父,陪他坐上一会儿。去探访这几个姑姑就像一下子点亮了家族树上百分之八十的名字。每到一家,他们就要把莉莉、萨阿德和我介绍给一大群不认识的亲戚,每一家少说都有八到十个,然后再介绍给他们的配偶和子女。我们不得不努力记住一大串诸如库奇、莫娜、巴布鲁、特温齐、平琪等一百多个昵称和他们的大名,还要努力记住我们应该怎么称呼他们。
我们往往只需要安静地坐在客厅里,等着姑姑一家人蜂拥而入,挨个跟我们打招呼,最终把我们团团围住。主人的脸上挂着热情洋溢的微笑,细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客人,而做客的几位只感到如坐针毡,千方百计地想要避开他们直勾勾的目光。如果“盯着瞧”能算作一项竞技运动,巴基斯坦人绝对是当之无愧的世界冠军。无论你走到哪里,人们都会极其自然而坦率地盯着你猛看半天,看得你浑身发毛,他们也丝毫不觉得需要掩饰。在巴基斯坦的文化里,盯着人看并不算什么失礼的行为。可对于被盯着瞧的一方而言,真是犹如芒在背,坐立难安。就算故意迎着对方的目光瞪回去,微笑着点点头,你又能坚持多久呢?最终你还是败下阵来,仓皇失措地垂下眼皮、移开目光,希望对方也能识趣一点,适可而止。可他们从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置身这样一群近乎完全陌生的亲戚当中,忍受着他们上下打量的目光,我们做客人的还得吃点儿东西——可他们却完全不吃,只是继续盯着我们瞧。客人一进家门,家长就会支使男孩们去拿冰镇可乐、咖喱角和糖果,厨房炉灶上的茶水也恰好烧开。时值冬季,每一家招待我们的都是同一类食品——“热食”,这指的不是摸上去热乎乎的食物,而是吃下去后能让身体发热的食物。在古老的东方,每一种食物和香料都被归为“热性”“寒性”或“中性”,要想身体健康,就得吃应季的食品。在隆冬进热食可以驱寒,在酷暑进寒食可以去暑。无论去到谁家,他们的桌上总摆着两种传统的热性食物,一种是用在酥油烹煮的胡萝卜糊上撒满坚果,再舀几大勺甜腻的浓奶浆“珂亚”做成的胡萝卜牛奶布丁,还有一种则是盛在浅盘中对半切开的煮鸡蛋。
无论是姑姑严厉的审视还是表亲惊诧的目光,都不能阻止我在每一户亲戚家都吃个肚皮滚圆。这一天,我们正在二姑姑家做客,客厅里挤满了她的女儿和外孙女们,而我正在把第三个煮鸡蛋塞进嘴里。二姑姑问母亲:“你刚刚说拉比亚今年多大来着?”
母亲看了看坐在一旁戴着眼镜、用发箍勒着一头油腻笔直波波短发的女儿,回答说我已经十一岁了。
“十一岁?你平常都喂她吃什么?她看上去少说也有十八岁,全都发育好了。”
我继续闷头大嚼鸡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热乎乎的鸡蛋煮得恰到好处,金色的蛋黄咸香油润,这可比美国的鸡蛋好吃多了。等我终于从鸡蛋的美味中回过神来,抬起头,发现母亲、二姑姑以及好几个表姐妹都在细细地打量我。“发育?”我暗自奇怪。我不知道“发育”是什么意思。
母亲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喃喃辩解道:“你们知道的,美国孩子长得就是快,发育也早。我自己快十六岁才发育。波碧嘛,也是几个月前才发育的。”
“嚯——”二姑姑惊叹道。其他几人也诧异地挑起眉毛,倒吸了一口气。
我突然明白她们在说什么了。就在几个月前,我生日的当天,同时也是初一刚刚开学的时候,我的初潮来了。
幸亏五年级时刚刚上过生理健康课,我对青春期和性行为有了一些基本的认识,而不至于被突如其来的初潮打个措手不及。我记得当时还是我一再催促母亲,她才勉为其难地在性教育课程同意书上签了名,同时不忘严正警告我:“无论你学到了什么,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对你的弟弟或妹妹提一个字。也不许和舒布纳姆说这些东西。不许和任何同学讨论这些东西,谁也不行。绝对不行。”
母亲的警告起了作用,我从不敢与任何人讨论我在生理课上学到的内容,直到数年以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去问舒布纳姆精子到底是如何与卵子结合的(我们的生理课老师拒绝说明这一点),然而,我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舒布纳姆告诉我的答案。
初潮的那天清晨,我兴高采烈地跑下楼,咬着母亲的耳朵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当时母亲正坐在桌边缝着什么东西,听完我的悄悄话,她脸色一红,放下手中的活计,把缝衣针插回了线轴里。“跟我来。”她说。
我蹦蹦跳跳地跟着母亲上了楼。我们两人走进浴室,母亲把门落了锁,这才告诉我卫生巾放在什么地方以及如何使用它。在此期间,她没有正眼看过一旁嬉皮笑脸的我,直到最后才郑重其事地盯着我嘱咐道:“绝对、绝对、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你来月经了。谁也不行。绝对不行。”
我没有违背母亲的命令。可如今,在这个挤满了女眷的客厅里,母亲堂而皇之地向所有人宣布我来月经的消息。她对亲戚们解释道,美国的伙食实在太丰盛、太有营养,就连美国的女孩也比巴基斯坦的姑娘们要提前“发育”好几年。
在场的每个人都面色凝重。这可不是个好消息。一般来说,女孩的初潮来得越晚越好。一旦月经来潮,她就必须履行所有宗教义务,这也意味着她到了适宜婚配的年龄。可过去制定“初潮之后即可婚配”这条规则的人恐怕从未想过,会有女孩在九岁、十岁、十一岁时就进入了青春期。
“噢,怪不得发育得好。”二姑姑盯着我微微隆起的胸部,如此评论道。感应到她的目光,我不由得含胸驼背,缩起肩膀,手里还拿着一小盘切好的煮鸡蛋。看着面前的侄女,二姑姑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口气。众所周知,月经来潮之后,女孩就不再长高,而是日渐丰满,尤其是在某些部位。对于我和我未来的婚姻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我的身高只有1.52米,体重却已经相当可观。二姑姑原本希望我能够成为他们家的儿媳,可事实摆在面前,我不是婴儿肥,而是货真价实的成人式肥胖了。我不会再“抽条”,我已经没救了。
她下达了最后的判决:“美国的食物让她发育,也让她变胖。好好想想以后怎么办吧。谁愿意娶她呢?”
“嘿,小胖妞!没人愿意娶你啦!”在外祖母家时,帕米舅舅也会半是调侃、半是忧心地这么对我说。
“胖妞”是我在这次探亲之旅中收获的新昵称,此外还有“脆球”,一种往炸酥的球形脆壳里浇满鹰嘴豆泥和土豆泥的街边小吃。
“胖乎乎的。”某天吃早餐时,大伯的儿子拉赫曼突然宠溺地对我说。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拉赫曼连忙打圆场。“不不,继续吃吧。你看,我也胖乎乎的呀。”
这话不假。拉赫曼膀大腰圆,将近1.93米的个头,体重得有113公斤。但我很快意识到,对于男人来说,胖不胖无关紧要。
我和曾经多次订婚但从未真正结过婚的帕米舅舅说,看看他那大腹便便的样子,也算不上什么“健美先生”。他凑近我,劝道:“小胖妞,你还不明白吗?只要有工作、有房子,男的长什么样都无所谓。可女的不同,女孩可不能年纪轻轻就胖得跟别人家大姨似的。女孩要的是身材,不是身家。”
身材,身家。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文字游戏玩得很妙。
距离祖比小姨的婚礼只剩下最后几周时间了,随着婚礼日期一天天迫近,家里也变得愈发热闹起来。按照传统,新娘在出阁前至少一个月都应禁足在家,可祖比小姨实在受不了六个兄弟姐妹和侄子侄女成天在她身边团团转,更何况她早已习惯每天出门的生活。她要上学、访友、赶集,还喜欢不时探索本地的美食餐馆和珠宝店铺——美食和珠宝是她最大的两个爱好。
我特别喜欢祖比小姨。与大姐和兄弟们不同,祖比小姨安静温婉,光彩动人。我真想知道生来就是大美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全家人无时无刻不围着你打转,在任何社交场合中甫一登场,就立刻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她常常和我们这群子侄混在一起,躲在被子里偷偷分我们些糖果饼干,但她告诉我她最喜欢和我窝在一起,因为我摸上去软绵绵、肉乎乎的。在这场长达数月的探亲之旅中,只有祖比小姨从未对我的体重发表过任何负面评论。
这天,祖比小姨又打扮一新,准备偷溜出门。她看到我在一旁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于是邀请道:“要跟我一起出门吗?”
我一蹦三尺高,连忙穿上凉鞋,告诉母亲我要和祖比小姨出去玩。
“别再顶着大太阳出门了!要是婚礼前晒黑了怎么办?街坊邻居会怎么议论你?都要嫁人的大姑娘了,没点羞耻,一天到晚在街上闲逛!”我们跑出铁门,把怒吼的母亲远远甩在身后。
祖比小姨拉住我的手说:“好了,第一站,咱们先去吃个汉堡。”我从来不知道在巴基斯坦也能买到汉堡,但我确实非常想念美式快餐。于是我们迈开步子,走啊,走啊,走啊。
祖比小姨告诉我,她去哪儿都用走的。她不想花钱坐人力车,也懒得去挤公交车,所以她总是走路。用双脚她总能及时发现大楼脚下一茬茬新开的小店和路边神出鬼没的小吃摊。
我们手拉着手,沿着家家户户屋外的露天排水沟,在熙熙攘攘的车流、摊贩以及见缝插针地停满任何空隙的摩托与汽车间穿行。这是我第一次真正踏上拉合尔四通八达的街道,在那之前,我一直被关在沙姆讷格尔和桑特讷格尔的大门里。这种感觉令我心中雀跃,兴奋不已,一股难以言喻的归属感涌上心头。我们来到一处环岛,环岛周围没有明显的车道划分,各个方向的车辆漫无章法地呼啸而过,驶出或没入十几条看不见的“道路”之中。似乎每个司机都铆足了劲儿,死死地按住手里的喇叭。
环岛中央的草坪上矗立着一座小型莫卧儿城堡似的雄伟遗址,四根宏伟的大柱分立块状结构的四角,底下敞着几扇巨大的拱门。这尊栉风沐雨的华美建筑仿佛自《阿拉丁神灯》的故事里穿越而来,格格不入地屹立在车水马龙的市中心,屹立在一众商铺、垃圾堆与色彩艳俗的广告牌里。
见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祖比小姨向我解释道:“那是‘绍尔布吉’,意思是四塔楼,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它是为莫卧儿王朝的公主泽布·乌恩·妮萨建造的,原本通往皇家花园,那是公主与侍女们的游憩之所。以前啊,中间那道拱门里还有潺潺小溪流过……现在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
对我来说,这可太好看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建筑。它是为一位真正的公主建造的!这里曾经繁花似锦,还有溪水流过!
我本以为我们要上绍尔布吉,从它底下的拱门里穿过,但小姨断然否决了我的想法。“看到草坪上躺着的那些人了吗?”她问。
我当然看到了,我猜他们是在睡午觉。
“他们都是‘查西斯’,瘾君子和小毛贼。他们没有地方可住,就在绍尔布吉露营扎寨,买卖毒品。那里很不安全,我们从旁边绕过去。”
我们绕过环岛,走过一条又一条街巷,最后在一辆木板车前停了下来。木板车的一边放着一打抻长的面饼和一盆煮鸡蛋,另一边则排着一列小盆,分别放着捣碎的洋葱、番茄、辣椒、生菜、各式香料和酱汁。木板车正中央突起的炉灶上架着一口直径超过两英尺的塔瓦铁锅。这就是“汉堡店”了。
我兴致愈发高涨。过去,我不仅从未真正逛过这座城市,大人也从不允许我们吃路边的食物。尤其是父亲一家,他们自己从不吃路边摊,也明令禁止家里的孩子吃。露天制作的食物会吸引蚊蝇不说,那些小贩时不时擦擦鼻子、挠挠裤裆,然后又不以为意地继续招呼客人,实在是太不卫生了。他们还警告我们说,对于“水土不服”的美国胃,吃路边摊必然招致灾难性的后果。
母亲一家在吃食的选择上显然更具冒险精神,我的五个舅舅每天都会从不同的餐馆或小吃店里打包一些食物回家,但他们从来不肯带我们去店里。而此时此刻,这个露天汉堡车对我而言无异于一场新奇的大冒险。祖比小姨示意戴着头巾的瘦高个儿摊主给我们做两个汉堡,他伸手从推车下面捞出了四个肉饼,但那看上去不像牛肉饼。“那是什么?”我问祖比小姨。
“那是用扁豆和牛肉压碎做成的沙米烤肉饼。注意看他的制作步骤。”
这时我才意识到,祖比小姨带我吃的汉堡并不是我以为的那种汉堡;很显然,她也没吃过真正的汉堡。只见摊主先将肉饼铺在铁锅上压实,淋上一勺酥油,当肉饼开始滋滋作响时,他又往铁锅上扔了几个煮鸡蛋,并用手里的铁铲将鸡蛋大致捣碎。随后他把肉饼翻了个面,往上盖两片中间切开的小圆面包,与此同时浸在酥油里的鸡蛋碎开始噼啪作响,蛋白煎得微微焦黄。
最后,他铲起肉饼,与其说是塞进两片已经加热好的圆面包里,不如说是像抹黄油似的将肉饼碾碎后涂在面包片上,再往里面撒上一把鸡蛋碎和其他新鲜配料,一撮恰特马萨拉,几勺番茄酱、青色的辣酱和红色微甜的酸辣酱。这个汉堡可以说是“群英荟萃”:松软的肉饼、有韧劲的鸡蛋、香脆的洋葱、多汁的番茄。我从未想过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汉堡。美国最近才流行起在汉堡里加鸡蛋的做法,这个巴基斯坦汉堡摊在引领美食潮流方面可以说是一骑绝尘了。我们站在路边狼吞虎咽地干掉了新鲜出炉的汉堡,因为丰富的酱汁流得满手都是,我们又用木板车上的水缸洗了手。
这时,我们已经在外面逛了一个多小时,我那疏于锻炼的“美国富贵病”找上门来了。祖比小姨同意带我搭公交车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她之前的大学食堂。她领着我走到一个街角,那里压根儿没有公交站牌的踪影,可公交车就是知道应该停在哪里,乘客们也知道该在哪里候车。每隔一分钟左右,就有一辆人满为患的公交车或小型面包车在路边停下,售票员一报出站名,就有一撮人火急火燎地跳下车,另一撮人则拼死拼活地挤上去,唯恐司机一脚油门绝尘而去。每次车去车来,总有几个可怜的家伙被挤出车厢,只能无可奈何地等待下一趟。
这个街角的车站实在是太吓人了。我们被夹在汹涌的人潮中,周围的乘客大多是男人。祖比小姨紧紧抓住我的手,叮嘱道:“我们的车就快来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松开我的手,我带你上车。”
我们的车终于来了。和许多公交车一样,它有前后两个“门”——如果没有门板的车门也能称之为“门”的话——挤不进车厢里的乘客就只能站在车门最矮的一级台阶上,将半个身体悬在车外。祖比小姨一马当先,左推右搡,终于挤到了车门口,并在几秒之内就敏捷地登上台阶,钻进了车厢;可我没能抓紧她的手,被孤零零地留在了车门之外。我听到祖比小姨尖叫起来:“我的女儿!我的女儿还在下面!帮她上来,请让一让!帮她上来!”我感觉有人猛地拉了我一把,在车辆发动的同时,我终于登上了车门外最矮的台阶。
我听到远处传来祖比小姨的尖叫:“波碧、波碧!”她仍在奋力挣扎,想要看清我究竟有没有上车。这时有人大声回应道:“Fikar na kaar bibi, tere bhans ka bacha char gaya(别担心,女士,你的小胖墩儿好着呢)!”
乘客们哄堂大笑,而我不由得涨红了脸。当时我正紧紧地抓住车厢上部的栏杆,以免那辆横冲直撞的公交车把站在最外面的我给甩出去,可听到那句话,我差点儿不堪受辱地跳进汹涌的车流。到了下一站,车上下去了几个人,新上车的乘客终于把我推进了车厢里。我挤到祖比小姨身边,她赶紧一把抱住了我。“她是你的女儿?”一旁有人出言道,“我看你像她的女儿。”
祖比小姨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Bakwas band karo(闭上你的臭嘴)!”对方果然没再说话。等终于到站下车时,我已经眼泪汪汪了。“这个地方的人个个都是混蛋。”祖比小姨再次牵起我的手,朝母校的大门走去。
接下来的快乐时光驱散了公交车带来的阴影。我们在大学食堂里吃了炸时蔬和开心果老雪糕,那滋味远胜我吃过的任何冰淇淋。快到傍晚的时候,我们又去了有两百多年历史的远近闻名的安娜卡丽集市。这个集市的规划没有什么条理,不过是一片纵横交错的古老街巷。路旁开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店,最小的店面不过十英尺宽,柜台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布匹、鞋子、玩具、服装和一排排琉璃手串。祖比小姨对这个集市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她带着我在鳞次栉比的小店间穿梭,越走越深,最后,我们来到一家商铺前。一个男人坐在高高的台面上,身旁堆满了石榴、菠萝、橙子和香蕉。
商铺的一侧挂着帘子,祖比小姨上前将布帘扫到一边,露出一排简陋的长凳,十数名面带倦容的妇女正坐在那里休息,脚边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购物袋。她们躲在这片闹市的僻静处,就着手里的恰特水果沙拉,畅饮大杯的鲜榨果汁。
“这里,”祖比小姨介绍道,“就是全拉合尔最著名的恰特沙拉店。”
我们挑了个位置坐下,祖比小姨点了一份招牌恰特沙拉,一份看上去像安布洛西亚水果沙拉的恰特沙拉,以及一杯菠萝奶昔。
帘子外面,我瞥到一个小男孩正坐在堆积如山的脏杯子和脏盘子中间,极其敷衍地把餐具浸入水桶,涮了涮,便递给另一个男孩,后者则用手中一块脏兮兮的抹布随便擦了两下。噢,我真是自讨苦吃。我的脑子里浮现出堂哥拉赫曼对我说过的各类疾病和细菌——肝炎、伤寒、寄生虫,还有其他几十种引起腹泻和呕吐的元凶。
然而,在两个装满恰特沙拉的小银盘和一大杯冰冰凉凉的奶昔送上桌时,这些全都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我们往恰特沙拉上撒了更多的恰特马萨拉,又淋上用李子和椰枣做成的酸酸甜甜、撒满辣椒粉的酸辣酱。一切都奇妙极了。其实这家小店的恰特沙拉并不比我们自制的恰特沙拉高明到哪里去,奇妙的在于这等独一无二的体验——在这个古老集市的中心和一群萍水相逢的阿姨们分享这个无人知晓的僻静角落,耳边祖比小姨在向我娓娓讲述十七世纪的传奇女子安娜卡丽的故事。
安娜卡丽(意为“石榴花”)是一名美貌的宫廷艺伎,她爱上了莫卧儿帝国的皇子萨利姆,两人在拉合尔一见倾心。可安娜卡丽是萨利姆的父皇阿克巴皇帝的宠姬,这段不伦的恋情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暴怒的皇帝便下令将安娜卡丽活活砌死在皇宫后院的一堵墙里。有人说安娜卡丽就此香消玉殒,也有人说她设法逃过了一劫。无论哪种说法,萨利姆皇子都伤心欲绝,并在登基称帝(即贾汗吉尔皇帝)后在古城的中心为这位故去的恋人修建了一座极尽奢华的陵墓。
安娜卡丽的墓中刻着真主的九十九个名字和一首皇帝所作的悼诗,诗中写道:“啊!若能再见爱人一面,我将感谢真主,直至终末之日。”
这个故事完美契合了宝莱坞电影从小在我心头烙上的浪漫幻想。我想去安娜卡丽的陵墓看一看——说着,我从银盘里㧟走了最后一点儿果汁。
“生活在古代的贾汗吉尔皇帝尚且如此浪漫,如今的男人却大不如前了,”小姨感叹道,“安娜卡丽的陵墓还在原地,但现在已经被改造成政府大楼,里面堆满了成山的档案与文件。他们第二次杀死了安娜卡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