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点生活|拉住母亲的手
更新时间:2024-12-07 07:54 浏览量:39
潮新闻客户端 李新章
八十二岁的老母亲,一直怀疑肠道里有息肉,我便与妻子合计,带她去区中心医院做个肠镜,彻底检查一下。当天一早,妻先去门诊处排队、办手续,我去老宅接母亲。到了医院,我说,妈,你先下车,等在门口,我停好车过来接你。母亲说,妈不敢,妈要跟你在一起。语气像个三四岁的小孩。母亲左膝弯曲困难,越野车又高,我一手抓住她的右胳膊,一手托着她的后背,极小心地扶她下车。母亲双脚着地的瞬间,左手一把抓住了我的右手,一缕母性的温暖,像静电,在我灵魂里吱吱地冒着火星。母亲越握越紧,灰暗的目光看着我,如黑夜看着灯。我说,妈,别害怕,是全麻的,不会有痛苦。从停车场到门诊处,我一路拉着母亲的手走。母亲的手是赭色的,皮肤不再像她年轻时那么平整,那么伏贴,而是起着波浪的,微微地,带着风。
叫号的电子屏上,母亲前面,还排着不少待检人的名字。我与妻子便陪着母亲,在电子屏下的铁皮长椅上坐等。借着看手机,我松开了母亲的手。等我放下手机,母亲的左手朝我右手处挪了挪,想拉不敢拉,欲言又止着。我冲她笑笑,再次拉起她的手。母亲问,你有多久没拉妈的手了?我说,不记得了。母亲说,还是个小屁孩时,你说男生不能拉女生的手,死活不愿拉妈的手,笑煞人了。说完,笑出一脸涟漪。
母亲说,我上次拉她的手,跟她现在一样,是因为害怕。那年我四岁,是九月份,趁着早稻已归仓,后季稻刚种下的农闲时节,母亲卖掉四只鸡,带着十九块钱和我,第一次出远门,去远在江苏淮安的部队探望父亲。早上四点,母子俩摸黑出门,从家里到金汇港码头,要走一小时。母亲双手提着行李走在前头,我跟在她后头。走了一段,我跑上前,一把扯着她的衣服,哭着说,妈我害怕。母亲把行李背在身后,腾出右手,拉着我的左手赶路。
根据父亲信中的提示,母子俩从金汇港到十六铺再到镇江码头,换乘了三艘客船。母亲说,可能是第一次乘船,加上风浪让船只晃得厉害,我显得很惶恐,时不时地哭闹,嚷嚷着要回家,一只小手始终紧拉着她的手,吸铁石似的,手心里全是汗。
从镇江坐公交到淮安县城,需要三个多小时。我们是在车上吃的中饭,是自带的几块熟红薯。母亲说,一路上,我都紧攥着她的手,只有打着瞌冲,睡过去时,才会暂时松开。但,只要车子一个大晃,晃醒了我,眼睛还未睁大,手先抓住了她的手。
从淮安汽车站下来,天色已深。母亲问路,路人指着远处的一杆红旗说,插旗的地方,就是仇桥军垦农场,还有七八里的土路要走。可能,我的确很累了,拖着母亲的手,不愿再走一步。母亲拿出熟红薯,示意我吃点,我却摇头,目光紧盯着对面的油条摊,馋涎欲滴。三分钱一根的油条,像汽车的燃料,重新点燃了我朝前走的引擎。走了十多分钟,碰见一个骑车的解放军,一打听,正是父亲的战友……
护士呼叫母亲名字的声音,打断了母亲正讲着的故事。母亲缓缓地站起,缓缓地长舒一口气,缓缓地松开我的手。妻子挽着她的胳膊,陪她进去。母亲缓慢地朝前走,三步一回头,用忧心忡忡的目光,无助地看着我。
恍惚间,母亲刚刚松开的,是我四岁时拉着她的那只手,如仇桥军垦农场上空的那杆旗,远远地,站在今天这次拉手的对岸。恍惚间,横亘在两次拉手之间的,不是五十多年的岁月,而是一条陌生的河。河上没有桥,没有渡船,曾经飞过去的鸟儿,此时也见不到一点踪迹。唯独这苍茫的河水,流淌着无数的秒针滴答滴答的齐诵,流淌着我无法弥补、无法救赎的愧疚和遗憾。如母亲手上起着波浪的皮肤,微微的,带着风。
半个多小时之后,妻挽着我母亲从检查室出来。妻子对她说,妈,医生说你肠里很干净,没息肉。母亲听后,眼睛突然变亮了,笑得像个四岁的孩子,正吃着三分钱一根的油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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